在那个寒冷彻骨的冬天,我来到笼罩在西湖灵光中的灵隐寺,一眼看见深红色照壁上的四个大字:咫尺西天,兀地呆了。我感到了一身佛光霏霏的照耀。人人都向往西天极乐世界,为此在尘世千辛万苦,可原来,西天离我们是如此之近啊,仿佛就在枕畔,仿佛就是灵魂皈依的家园。
据记载,灵隐一带史称武林山,东晋咸和元年,印度高僧慧理法师行访到此,但见怪石林立,峰棱如削,不禁浩叹:“这不就是我们天竺灵鹫山吗?为何飞到这里来了?佛祖在时,那里多有仙灵所隐。”法师的“仙灵所隐”,成为灵隐称谓之源,法师所指的那座山,从此得名飞来峰。慧理法师开创灵隐寺,圆寂后瘗骨之处建成了理公塔,成为后人朝拜的圣景。灵隐寺作为江南著名的古刹禅院,至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历史,以其香火繁盛和风物奇秀著称于世。
我来灵隐,脚下缭绕着今世烟雨。无论烦恼也罢,追求也罢,都在烟雨中漫漫消融。看见天王殿匾额上“云林禅寺”四字,人说乃康熙皇帝所赐,灵隐寺也因此一度改名云林禅寺。遥想一代明君康熙挥毫泼墨时,胸中翻滚的,除了官场纷争与众生喧嚣,就是那一片片在空中龙腾虎跃纠结虬绕的大块云翳了!
顺着飞来峰下潺湲的溪涧,脚步彳亍,来到冷泉亭。穹顶如锥,飞檐引梦,数根红色立柱,四周古木修竹,两侧是明代礼部尚书董其昌题写的对联:“泉自几时冷起,峰从何处飞来。”
冷泉亭是唐代杭州刺史元萸兴建,此后,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,写下了有名的《冷泉亭记》。宋代文豪苏轼曾两任杭城父母官,他当年临时办公的地点,就是冷泉亭。只见一行人来到亭下,苏大人令吏牍摆上桌椅笔墨,摊开卷宗,开始剖决公案。公务结束,撤下案卷,排上酒菜,与属下共饮,直到暮色降临,方才打道回府。
这一天,大词人辛弃疾来到灵隐,此时,他抗金意愿难遂,心中块垒难消,冷泉亭下,联想起江北沦陷的河山,不胜悲慨,吟成了著名的《满江红•题冷泉亭》,发出了千古感叹:“醉舞且摇鸾凤影,浩歌莫遣鱼龙泣,恨此中风物本吾家,今为客!”
白居易、苏东坡、辛弃疾诸前辈是幸运的,无论欢乐与烦恼,都可以矗立冷泉亭下,对着壁立的飞来峰与悲咽的溪涧诉说。而今我来这里,但见人影憧憧,人声鼎沸,何处寻觅当年的冷寂与安宁?时代的变迁,埋葬了许多美好,增添了许多喧闹。人类文明的发展与进步,总是与某种浮躁喧嚣挣扎相伴始终。
但我们无需遗憾。留下的是应该留下的,消亡的是应该消亡的。这也许就是事物发展的某种规律。我们欢呼新生命的诞生,对同时降临的阴翳也要包容,就像飞来峰临溪一侧石壁上那座坦胸露腹的大肚弥勒佛雕像——布袋和尚,整天开着笑口,迎接天下芸芸众生,无论是高官显宦,还是街头弃儿,右手搭着的地方,则是一只大大的布袋。
布袋和尚号长汀子,是五代朱梁时期的人物,经常用木杖叉着个大布袋扛在肩上,腆着大肚子云游四方。走到哪里,哪里就是停泊之地。下雨天,他穿上草鞋疾走;艳阳天,他拖着木屐晒太阳,迷迷糊糊打瞌睡。处处无家处处家,你不能不叹服精神力量的伟大。许多年来,现代人在寻找心灵的家园。物质的繁荣与富足,信仰的消失与沦丧,令很多人如今找不着北了。
比布袋和尚名头更响亮的,是大名鼎鼎的济公。济公本名李心远,浙江台州人。他剃度出家的地方,就是灵隐寺。他一生飘逸,喜好云游,足迹遍及浙皖蜀,衣衫不整,寝食无定,貌似落拓疯痴,心底无比高贵。人们形容他:“非俗非僧,非凡非仙,眉毛厮结,鼻孔朝天,气吞九州,囊无一钱”。
传说济公不守寺规,饮酒食肉,举止疯癫,监寺不能相容,给住持瞎堂慧远禅师打报告,要将其逐出。慧远禅师说:“法门广大,岂不容一癫僧?”大家这才不再议论。不过,慧远禅师圆寂后不久,济公就离开灵隐寺,流落到了静慈寺。是否为灵隐僧众排挤,就不得而知了。
佛学中的弥勒,梵文意为“慈氏”,是大乘菩萨之一。佛经说他住在兜率天,下生此世界,在龙华树下继承释迦牟尼而成佛。弥勒佛大度雅量,救苦救难,普渡众生,成为历代老百姓的精神寄托。数千年来,世人皆知苦海无边,佛法弥天;佛法的灵妙之舟,负载着人们走出宿命的苦海。至于能否到达理想的彼岸,就要看你的造化了。
然而,精神的力量再伟大,也有其局限性,这或许就是药师殿前人头涌动、香火繁盛的原因。药师殿又称后大殿,毁于五十年代,近年重建。人们聚在殿前,向药师老人家祈祷平安。朋友说,驱病消灾,逢凶化吉,此处最灵。闻着沁肺香火,看着袅袅烟缕,不由嗒然。这飘摇的火焰、抟转的烟霞,该系挂着多少鲜活的灵魂?
驻足灵隐,四顾茫然。我怜山水,山水照我。春淙亭、翠微亭,亭亭玉立;王安石、岳武穆,文脉涌流。无数神妙传说,在这里回转;几多人生感慨,在心底环绕。明霞与暗夜交辉,快意与黯然相融。谁能说明白,一座灵隐寺,到底隐埋了多少人世烟雨?——这,正应了弘一大师李叔同临终前手书的四字:悲欣交集。
77中文 韩联社(2007,6,1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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